在八个字的迷宫里打转时,我摸到了人生出口的墙砖

那天堵在早高峰的环路上,车流仿佛是凝固的柏油,纹丝不动。空调徒劳地吹着暖风,车窗被一层冰冷的薄雾覆盖。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划拉着,竟然划出了几个字:生、死、得、失、荣、辱、爱、恨。一笔一划,歪歪扭扭。瞧着这几个字在雾气里又慢慢变模糊,心里头有个地方,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
医院走廊那特有的消毒水气味,浓烈到呛人,冰凉的地板砖泛着一种不近人情的光。父亲躺在里面,身上连着好些管子。妈瘫在走廊的长椅上,眼神是空的,被巨大的恐惧攥得死死的。我握着她的手,那手冰得吓人,还在不停地抖。我们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到了悬崖边缘,脚下就是万丈深渊,关于“生”的残酷和脆弱,被赤裸裸地摔在我们面前。

那些日子,空气里都是沉重的叹息和无声的祈祷。我们被恐惧包裹着,又被一种近乎卑微的渴望支撑着——只盼着医生出来时,能带来点不那么坏的消息。所谓“死”的阴影,哪里是什么遥远的抽象概念?它就实实在在地压在病房的天花板上,压在每个人的胸口,像无声的巨大石头,冰冷而坚硬。我们在这阴影下艰难地喘息,每一天都被拉长,又被一种钝痛反复捶打。

后来父亲算是从鬼门关被拽回来了,悬着的心稍微往下落了落,但落下来砸着的,是另一片让人憋闷的沼泽。护工费用、后续昂贵的药品账单被一张接一张地送来。家里的积蓄像烈日下的水洼,迅速干涸下去。那段时日,钱袋子仿佛被无数双手撕扯着,家里值点钱的物件,最后只剩下那台老旧但还算能制冷的冰箱没被搬走过。

那种“得”到亲人暂时无恙的庆幸,瞬间就被巨大的“失”所带来的窒息感淹没了。原来所谓得失,常常就是这样捆绑着,它们从来就不是独立的恩赐或惩罚,更像是一对撕扯不休的双生子,同时缠绕住你的脖颈。我们被账单驱赶着,被未知的医药费逼迫着,在精疲力竭的追赶中,连呼吸都变得奢侈无比。

在八个字的迷宫里打转时,我摸到了人生出口的墙砖

工作上也碰上了糟心事。埋头苦干了大半年的项目,眼看就要成了,报告提交上去,满心期待能被认可。那份熬了无数夜做出来的、自以为能证明价值的成果,最终却被轻飘飘地归到了部门总监的名下。我的署名?像一粒尘埃,被轻易地拂去了,不留痕迹。听到消息那一刻,闷得慌,胸口像被一桶滚烫的沙子猛地灌了进去,那滚烫的沙子烧灼着五脏六腑,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。

憋着一股劲回到家,桌上还放着早上匆忙对付了一口、已经冷透了的燕麦粥碗。那黏糊糊的边缘,看着真让人反胃。那一刻,一种荒谬感猛地攫住了我:外边挣不到名分,家里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?这叫什么日子!那种被剥夺感,那种不被看见的愤怒,混合着对早餐的怨怼,在心里翻腾。这大概就是“荣辱”最令人作呕的样子吧——你拼尽全力,渴望证明些什么,但最后却发现,你的努力和心血,不过是给别人王冠上点缀的一颗廉价宝石,甚至可能连宝石都算不上,只是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。那点可怜的渴望被认可、惧怕被轻视的微光,轻易就被更深沉的无力感吞没了。尊严仿佛被踩在脚下,碾进了泥里。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粗糙的砂纸,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刺痛,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。

感情这事儿,更是难捉摸。也曾有过掏心掏肺的时候,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都捧给对方,觉得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。可生活就像个手艺拙劣的泥瓦匠,精心砌好的墙,常常被一些意料之外的裂缝侵蚀。争吵、误解、沉默……

起初那些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嫌隙,像霉菌一样在暗处悄然滋生蔓延。最终,(天啊,想想都觉得心里一阵发紧),那个曾以为无比熟悉的人,消失在生活的转角,连背影都吝于留下。这种“失”,比丢了任何贵重物品都更让人喘不上气。那些积蓄的爱意、期盼和未来的图景,一夜之间被抽空了,留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回响。那段时间,家里安静得像一座精致的坟墓,每一件共同挑选的家具都成了无声的控诉者。我们被习惯捆绑着,又被回忆反复鞭打。

后来明白了,那深入骨髓的痛,或许并非源于“爱”本身,而是源于它骤然转向的“恨”——恨对方的决绝,恨自己的愚蠢,恨命运的无常。那些被辜负的感觉,那些未被满足的期待,在寂静的深夜里发酵膨胀,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压在心口。这恨意如此具体,像无数细密的针,日夜不停地扎着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。

我们焦虑,因为这八个字像悬在头顶的剑,不知道哪一刻会落下;我们紧绷,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,随时可能断裂;我们松弛,有时是短暂麻木,有时是绝望后的暂时放弃;我们痛苦,因为每一次旋转都伴随着真实的磨损与撞击。但奇怪的是,我们也被迫在这旋转中学会了些什么。

在父亲病床前那次漫长的守候里,那个凌晨四点冰冷的走廊,被一种奇异的宁静笼罩着。隔壁病房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声,像断断续续的背景音。那一刻,生死的沉重几乎要将脊椎压弯。然而,当第一缕灰白的光费力地挤过高窗,疲惫不堪地泻在冰凉的地砖上时,我盯着那微弱的光斑,心里某个地方,好像被那光暖了一下。焦虑依然在那里,像背景噪音一样嗡嗡作响,但恐惧,那股一直攥着我咽喉的冰冷力量,竟不知不觉松了点劲儿。不是说它消失了,只是好像……被稀释了。

这缠绕不休的八个字,确实像个巨大的漩涡,我们被卷入其中,不由自主地旋转。焦虑也好,恐惧也罢,都是这旋转带来的眩晕感。然而,在那些被逼到角落、只能直面它们的时刻,另一种东西似乎也在悄然滋生——一种奇异的领悟。我们开始在旋转的眩晕中摸索边界,在碰撞的疼痛里感受自己的存在。原来那出口的墙砖,并非遥不可及的光明彼岸,它就藏在每一次直面恐惧后的喘息里,在每一次放下执念后的轻盈里,甚至在无数次重复的跌倒又爬起之间。

生活的本质或许就是这场无法退出的旋转,而真正的出口,恰恰在于不执着于逃离漩涡,而是学会在旋转中站稳双脚,不再被离心力扯碎。当你不再盲目抗拒那眩晕,反而去细辨其中的纹理,那看似无尽的循环里,竟也透出微弱却不可磨灭的光来。

窗外的雨还在下着,敲打着玻璃。桌上那杯咖啡早就凉透了,喝一口,浓郁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来。隔壁桌传来年轻情侣压低的笑语。窗玻璃映着街灯模糊的光晕和被雨水扭曲的霓虹,显得光怪陆离。

转头看看旁边那个空杯子留下的水渍印子,好像还挺像个圆圈的。八个字?转圈圈?也许吧。但就在刚才发呆的片刻里,我隐约觉得,那圆圈好像……也没那么严丝合缝了。空调突然打了个嗝,发出沉闷的一声响。继续活着呗,反正咖啡凉了还可以再续一杯热的。没什么大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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