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种感觉又来了。就是……就是像被塞进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。外面的人啊事啊都看得见,但声音传进来的时候已经被扭曲了,闷闷的。呼吸也是,自己的呼吸在袋子里循环,越来越稀薄。抑郁症最喜欢干这个,真的,它悄没声儿地给你套上袋子,然后贴个标签——“受害者”。这标签一贴上,就很难撕下来了。像是强力胶,黏得死紧。
你开始相信自己是受害者。被命运针对的受害者。被所有人辜负的受害者。甚至连早餐咖啡洒了这种事,都能被解读为“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”。明明……明明咖啡杯是自己没拿稳。但那时候的逻辑不是这样运行的。那时候的逻辑是环环相扣的:因为我倒霉→所以咖啡洒了→咖啡洒了证明我倒霉。一个完美的闭环。痛苦在这个环里被无限放大,放大到填满整个房间,整个视野。我养的绿萝倒是长得挺好,奇怪,就它没被我的情绪影响。
受害者心态最可怕的地方在哪?它像一种……一种隐秘的毒品。会上瘾。真的。你发现当受害者是有“好处”的。好处就是,责任被推走了。失败?是命运的错。孤独?是别人不懂我。停滞不前?是抑郁症太强大。自己呢?自己干干净净,清清白白,唯一的“错”就是太脆弱太善良,成了被伤害的对象。心理学上管这个叫“道德精英主义”,你觉得自己道德上高人一等,软弱反而成了纯洁的证明,被迫害成了无罪的勋章。这逻辑多自洽啊,自洽得让人舍不得出来。
无意识里堆积的东西太多了。黑暗。都是些不敢看的东西。可能是童年被忽视的某个瞬间,可能是某次失败的羞耻感,可能是对自身无能的愤怒……它们没消失。它们像地下河的暗流,在意识照不到的地方汇聚。抑郁症像给这条河开了闸,让黑水涌上来,却让人误以为黑水就是自己的全部。
精神分析学派早就指出,无意识里的创伤不被看见,就会以扭曲的方式控制我们。受害者身份就是最方便的扭曲外衣——既然无法理解黑暗的源头,就把一切归咎于外界的恶意。简单,省力。窗外的云今天像只兔子,小时候我有只兔子玩偶,后来被表弟抢走了。你看,连这个都能绕回受害记忆。
觉醒是从一个微小的问题开始的:“为什么总是我?”
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,塑料袋好像……漏了一丝缝。光进来了。空气进来了。那个“总是”真的成立吗?有没有可能,我选择性记住了被亏待的瞬间,而忽略了那些被温柔以待的时刻?比如上周同事帮我带的午饭,比如母亲欲言又止却终究没问出口的担忧。认知行为疗法强调,抑郁症患者的认知功能受损,包括执行功能、注意力、记忆力,这使得他们更容易聚焦于负面的信息加工。
注意力像被预设了程序,只扫描并高亮显示符合“受害者”剧本的证据。
承认自己有责任是困难的。比想象中难太多。这意味着要亲手撕掉那个标签。撕的时候会带下皮肉,血淋淋的。你会看到标签下面藏着的不是无辜的圣徒,而是一个……有缺陷、会犯错、但也拥有力量的普通人。这个普通人并非没有责任,恰恰相反,他/她对自己的人生负有首要责任。即使身处抑郁,选择沉溺于受害叙事还是尝试挣脱,依然是一种可以被自己掌控的选择。心理治疗四步法则里,第一步是“接受”,接受现状,接受冲突的存在,而不是本能地推开它。
接受不是认输,是看清战场地图。
光进来后,黑暗并没有消失。但黑暗的性质变了。它不再是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怪兽,它被看见了。你知道它蛰伏在哪里,知道它如何低语,知道它如何试图引诱你回到那个熟悉的、自怜自哀的受害者位置。你能觉察到那个瞬间:“啊,我又想责怪全世界了。”
这种觉察本身就是力量。意识之光一旦照进无意识的深渊,深渊就失去了部分魔力。
你能在情绪涌上来时,按下暂停键,问自己:此刻,我是真的受害了,还是我的抑郁症在诱捕我?这需要练习,无数次练习。就像训练一块长期僵硬的肌肉。
重建是从细微处开始的。不是惊天动地的反转。是把洒掉的咖啡擦干净,重新给自己倒一杯。是当“全世界都针对我”的念头升起时,刻意去搜寻一个反例。是当想抱怨“为什么又是我倒霉”时,咽下这句话,换成“我可以做点什么?哪怕一点点”。行为主义疗法认为,通过有意识地改变行为模式,可以反过来重塑认知。
行动,哪怕是最微小的、与受害者脚本背道而驰的行动,都在松动那个根深蒂固的身份认同。
力量感是被一点点找回来的。像在沙滩上捡珍珠。原来,力量不是没有被伤害过,而是受伤后依然保有选择的自由——选择如何看待它,如何讲述它,如何不让它定义自己全部的生命。原来,责任不是沉重的枷锁,是主体性的宣言:我的人生,我做主。即使带着伤,即使步履蹒跚。受害者身份提供的庇护所是纸糊的,而自己亲手重建的房屋,哪怕简陋,根基却扎在真实的土壤里。
标签终究被换掉了。不再是别人或命运强加的“受害者”。而是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那个名字。那个有阴影也有光,会跌倒也会爬起来的,真实的名字。
当“我”被完整地看见和认领,抑郁的阴影里,终于透进了名为“希望”的光。
雨好像停了,该把花搬出去晒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