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实话,那感觉糟透了,特别糟。又是在凌晨两点多钟,也可能是三点?具体时间不重要了。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,在黑暗里用力地瞪着,其实瞪也看不见什么,只有一团混沌的暗影。但脑子里的放映机被粗暴地开启了,停不下来,念头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,没个头绪,却不容置疑地占领了高地。
白天那件悬而未决的工作难题,像一块沉重的石头,反复碾压着神经;明天下午那个据说很重要的会议,幻灯片还没完全弄好,画面模糊不清,这种模糊令人心慌;还有,还有,上个月似乎无意间得罪了某个同事?那个瞬间眼神的交汇被回忆放大着,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,那眼神里是不是藏着不满?… 焦虑感像冰冷的藤蔓,缠绕着胸口,越收越紧,连呼吸都费力了。
大脑像是一台失控的机器,固执地重复运转着那些念头。即使你反复告诉自己:“别想了!快停下!睡吧!”
但那警告反而更像是在给那些念头加油助威,让它们更加清晰、更加顽固地盘踞在那里。念头是被强力驱赶的,所以它们就更加拼命地想要回来。这几乎成了一种定律:你越是用力地尝试把它们扫地出门,它们就愈发凶狠地纠缠上来,死死咬住你的注意力不放。就像… 就像小时候大人越是不让碰某个东西,比如那个放在高处的、据说很容易摔碎的漂亮花瓶,心里那股抓心挠肝的好奇和渴望就越是强烈得难以抑制。纯粹的对抗,有时候简直就是在给烦恼添柴加火。
你发现没有?当你越是努力地想掐灭一个念头,比如命令自己“不准再琢磨那个事了!”
或者粗暴地命令大脑“快停下!”,奇怪的是什么呢?是这个念头反而变得更清晰、更频繁地在脑海里闪回,几乎像是刻印在那里了。那个你拼命想忘记的画面或者那句话,反而被你的对抗行为描得更深更牢固了。对抗,成了一种奇特的背书,一种反向的强化手段。那手段越是激烈,念头被加固的程度就越深。这实在是个令人沮丧的悖论——我们的挣扎在原地打着转,根本找不到出口的方向。
说到悖论,今天早上冲咖啡,那滴褐色的液体溅在台面上,形状居然像个模糊的小岛…
嗯,念头这东西,说到底,它们仅仅是一些电信号的组合,一些化学物质的传递活动而已。它们本身不具有实体,也不具备任何强制性的力量。它们仅仅是一些想法。然而,问题出在哪里呢?是我们赋予了它们过多的意义和重量。我们把它们当成了绝对真实的指令,当成了必须立刻处理或者必须立刻消灭掉的紧急警报。这赋予的过程,在一瞬间就完成了,快得我们常常意识不到。我们被自己的大脑产物给劫持了,并且心甘情愿地交出了方向盘。真是匪夷所思,这种自动化的过程,简直像是大脑预设好的一个陷阱,等待着我们自己跳进去。
当“我感觉自己不行”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,如果立刻绷紧神经与之肉搏——“不!我绝不能这么想!我一定要证明我很行!”——那么,整个人的焦点其实已经完全被“不行”这个负面概念所占据。那种紧张和焦虑感会被成倍放大,身体的僵硬感是显而易见的,肩膀绷得像块石头,呼吸也变得浅而急促。宝贵的内在能量,就在这种无声的、绝望的角力中被白白消耗殆尽,最终留下来的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疲惫感。对抗的代价,是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枯竭。
念头本身并不是麻烦的根源。真正的麻烦,在于你没有意识到它只是一个念头,一个大脑运转过程中必然会涌现的产物——就像河流必然会泛起水花。我们错误地将它视为必须消灭的敌人或者必须服从的绝对命令。一旦陷入了识别不清的状态,那念头就真的变成了一个牢笼。
念头不需要被驱逐出境。
它只需要被看见,被辨认出来:“哦,这是一个念头。”
就像抬起头,看见一片云飘过天空一样。看见了,知道了,就够了。“我现在心里有个念头,它告诉我‘这事肯定做不成’。”
就这样,平静地指认它。当你能够这样指认它的时候,一个极其微妙的变化在内部悄然发生。你和你的念头之间,开始有了那么一点点空隙。那空隙虽然微乎其微,但它确实存在了。就是这一点点空隙,构成了你获得自由的起点。那一刻,念头不再等同于你自身,它变成了一个被你观察的对象物——它就在那里,而你,是在观看它的存在。
允许它存在。是的,允许。这听起来似乎有点违背直觉,像是在投降?“难道就让这些糟糕的想法随意占据我的头脑吗?”
这种想法很自然。但请仔细想想:当一个念头被允许存在,就像你允许窗外有汽车驶过的噪音一样,会发生什么?那颗想要驱逐它的、焦虑的心,反而慢慢平静下来了。因为对抗的能量被撤回了。那扇门被打开了,那个念头不再被视为必须立刻清除的危险入侵者。它被允许出现在那里,作为你心理空间里一个暂时的访客。当你不再拼命试图将它推出去时,它反而失去了持续冲击你的动力和紧迫感。
它不会永远赖着不走。就像云飘过头顶的天空,最终总会移动、散去。念头亦是如此,它有它自己的生命周期。它产生,它呈现,它变化,它最终会消退。只要你不拼命抓着它不放,或者激烈地与它对抗试图驱逐它,它自然会遵循其固有的规律,经历完整的生灭过程。许多的痛苦,恰恰源于我们固执地想要挽留某些美好的幻觉,或者想要立刻驱逐某些令人不适的存在。这种强求的态度,违反了事物天然的流动。
实践起来当然不容易。
当你习惯了二十多年、三十多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战斗模式,那种“对抗”已经成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反应——就像手指被烫到时立刻缩回一样迅速且无需思考。当那个熟悉的自责念头像老朋友的脚步声一样再次响起:“你又搞砸了!”
那一刻,旧有的程序几乎瞬间启动,整个身体会立刻绷紧,内心的警报器拉响,一股强大的压力感立刻从胸口涌上来,几乎要把人压垮。那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痛苦。此时,你需要像训练身体肌肉那样,训练一种崭新的心理觉察能力。
觉察到那股对抗的冲动本身。
在内心那股熟悉的、想要反击或压制的冲动刚刚升起的一瞬间,捕捉住它:“啊,看,我又想和这个念头打架了。”
仅仅是指认出这个“对抗冲动”本身,就已经是在创造那个关键的缝隙。然后,尝试着做点什么?也许只是一次轻微的努力,一次小小的停顿。在那个念头和你之间,用力地制造出哪怕一秒钟的间隙。在那短暂的一秒里,轻轻地、尝试性地松开一点紧握的拳头。
如何“松开”?也许是把注意力从那个念头的具体内容上移开一小会儿,哪怕只有几秒钟。去感受一下屁股下面椅子的支撑力,那种实实在在的承托感。或者去听一听此刻周围环境里的声音——远处马路上车轮碾过路面的低沉嗡鸣,窗外空调外机有节奏的喘息,甚至自己呼吸时空气进出鼻腔的细微气流声。这些感官的锚点,自然而然地把你的注意力带离了念头的漩涡中心,哪怕是暂时的。这就是一个微小的胜利。
一个小小的暂停键被按下了。当你的注意力被温柔地导向身体的感觉或当下的环境时,那个念头虽然可能还在背景里存在,但它不再占据舞台中央,不再拥有那种咄咄逼人的、吸走你全部注意力的魔力。
这种练习不会立刻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。它更像是极其细微的心理按摩,需要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中反复进行。每一次小小的觉察,每一次短暂的停顿,每一次对真实感官世界的回归,都在极其缓慢地松动那根深蒂固的对抗神经链条。改变是在无数次微小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实践中累积起来的。每一次你成功地暂停了对抗,哪怕只有短短一瞬,你都为自己的心灵空间赢得了一点点宝贵的自由领地。那种自由感起初可能非常微弱,像暗夜中一点摇曳的烛火,但它确实存在。
对抗的硝烟弥漫太久了,我们误以为那是唯一的战场。殊不知念头只是路过,它没有敌意,也不需要被征服——它只需要被看见。
真正的自由从不来自胜利,而是来自那一声无声的问询:”哦,原来你也在这里?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