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忽略的勇敢:一句迟到二十年的道歉,能否唤醒沉睡的内在小孩?

那天晚上,真的,就是翻旧照片。不是刻意找的。抽屉被塞得太满了,拉开来都费劲。一叠,全是灰。手指头一抹,灰扑扑的。就看到了,那张照片。小学三年级?大概是吧。照片被压得有点卷边了,四角都翘起来,颜色也褪得厉害。背景是学校那个光秃秃的操场,一点绿色也看不见。

我站在那儿,被一群同学围着,或者说,是被挤在中间。校服皱巴巴的,像没睡醒就被拽起来套上的。表情……怎么说呢,那表情,现在看起来真是别扭。想笑,又不敢笑开,嘴角是往上扯着的,但眼睛里,空空的。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镜头外面,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特别吸引人,或者特别吓人。

就是那种,努力想配合,但又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状态。很茫然,茫然得让人心里一揪。那会儿,有谁真正看见过那个样子吗?好像没有。大家看到的,大概就是个“挺老实”、“不爱说话”、“有点闷”的小孩吧。那个样子,那个眼神里的东西,被彻底忽略了。

照片拿在手里,看了很久。冰凉的。窗外头,不知道谁家的车报警器突然响了,呜哇呜哇的,特别刺耳,打断了那么一点点安静的回想。那声音停了之后,屋子里更静了,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。然后,也不知道怎么搞的,脑子里就蹦出那么一句,特别清晰,像是有人贴着耳朵根子说出来的:“对不起啊,当年,没看见你的勇敢。”

勇敢?这个词冒出来,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。照片上那个缩手缩脚、眼神躲闪的小不点,跟“勇敢”沾得上边吗?一点边儿都不沾吧?这感觉,太奇怪了。就像是你指着块石头,非说它其实是个会发光的水晶。但这句话,它就那么固执地、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回响,嗡嗡的:“没看见……没看见你的勇敢……没看见……”

到底有什么,是被我,被所有人,都看漏了呢?那个小孩,他到底在经历什么?他那个样子,真的仅仅是因为“内向”或者“胆小”吗?会不会,有什么东西,被当时的我们——包括我自己——都粗暴地、理所当然地误解了?

那种沉默,那种退缩,会不会……是另一种形式的坚持?一种笨拙的、不被理解的自我保护?一种……在那个年纪,他唯一能找到的,对抗某些东西的方式?只是这方式,太安静了,安静到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,就被彻底掩盖了。就像一粒沙子掉进沙漠里,瞬间就找不到了。那个小孩,大概就是这样被淹没掉的。他的存在感,微弱得可怜。

那个眼神,空落落的。看久了,真的会让人心里发毛。它像一把钥匙,吧嗒一下,捅开了记忆里某个早就锈死的锁。哗啦一下,门开了。不是什么开心的事。小学四年级吧,具体哪一天记不清了,反正是个下午,天阴沉沉的。教室里吵得很,刚上完体育课回来,闹哄哄的。我的铅笔盒,一个铁皮的,上面印着变形金刚那种,它不见了。刚刚还放在桌上的。我找啊,急得满头汗,桌子底下也钻进去看了。就在我钻出来,有点狼狈的时候,讲台上突然响起一声特别严厉的呵斥:“XXX!你在下面干什么!是不是偷拿了同桌的橡皮?!”

是班主任的声音。她站在那儿,脸色铁青,手指头直直地戳着我。整个教室瞬间静得吓人。所有的目光,刷的一下,全钉在我身上。像无数根针。同桌的橡皮确实不见了,是一块香香的、粉红色的水果橡皮。但我真的没拿。我张了张嘴,想解释,想说我只是在找我的铅笔盒。可是,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掐住了,一点声音都挤不出来。

脸,一下子烧得滚烫。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。我能感觉到后背的衣服都湿了,黏糊糊地贴在身上。辩解的话,堵在喉咙里,翻腾着,就是冲不出去。被那么多人看着,被老师那样指着,我就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,动弹不得。巨大的羞耻感像一盆冰水,从头浇到脚,冷得我直哆嗦。那个时刻,世界仿佛凝固了,只剩下我一个人的窘迫被无限放大。

被忽略的勇敢:一句迟到二十年的道歉,能否唤醒沉睡的内在小孩?

后来呢?后来橡皮在谁的书包里找到了?我记不清了。真的记不清了。那种感觉太难受了,可能大脑自动把它屏蔽了。只记得那天放学,我是最后一个磨磨蹭蹭走的。夕阳把影子拉得好长好长,孤零零地拖在地上。我不敢看任何人,书包带子都快被我攥烂了。回到家,也没敢跟爸妈说。说了又有什么用呢?他们会信我吗?还是觉得我就是在狡辩?或者,他们会不会去找老师?那老师会不会更讨厌我?

算了。算了。憋着吧。那种沉重的、像石头一样压在胸口的感觉,持续了好几天。呼吸都不顺畅,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。那个小孩,他当时承受的压力,现在想想,对一个孩子来说,太巨大了。他什么都没做错,却要背负这种莫须有的怀疑和当众的羞辱。他只是……只是没能说出话来而已。他的沉默,在当时的环境下,难道不是一种最无奈的选择吗?一种为了避免更大冲突、更大伤害而采取的……笨拙的防御?这种防御,在当时那种情形下,是不是已经是他能想到的、最“勇敢”的方式了?尽管这勇敢,带着令人心碎的无力感。

类似的事情,其实不少。被高年级的同学在路上堵过,抢走了几毛钱零花钱,被推搡着,警告不许告诉老师。我确实没告诉。不是不想,是不敢。怕被报复。怕被说“没出息”、“窝囊”。那种恐惧是实实在在的,攥着拳头,指甲掐进手心里,低着头从他们身边溜过去,大气不敢出。

还有一次,大概是五年级?班里几个男生搞恶作剧,把一条塑料假蛇偷偷塞进我书包里。上课拿书的时候摸到了,吓得我整个人从座位上弹起来,尖叫了一声。结果呢?换来的是全班的哄堂大笑,还有老师不耐烦的训斥:“大惊小怪什么!坐下!”那种被当成笑话的感觉,比摸到假蛇本身还要难受一百倍。脸烧得厉害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委屈,憋屈,愤怒,搅成一团堵在胸口。但最终,我还是默默地坐下了,头埋得低低的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硬是没让它掉下来。

这些事,现在回头去看,那个小小的身影,每一次面对这些欺负、嘲笑、误解的时候,他所展现出来的忍耐,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沉默,难道仅仅是因为懦弱吗?在那种孤立无援、力量悬殊的情境下,他的忍耐,是不是一种别无选择的生存策略?一种在夹缝中保护自己不被彻底压垮的本能?这种本能,难道不包含着一种原始的、不被理解的坚韧和勇气吗?只是这勇气,被厚厚的恐惧和羞耻包裹着,像蒙尘的珍珠,从未被擦拭出来,从未被任何人——包括他自己——真正看见过。它被忽略了,彻底地忽略了。

那个晚上,对着照片,心里翻江倒海的。那个小孩,那个被误解、被忽略、被粗暴贴上“懦弱”标签的小孩,他好像就站在我对面。隔着一层模糊的时光玻璃,静静地望着现在的我。眼神里,还是那种空茫,但好像又多了点别的,一点……委屈?一点期待?说不上来。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,特别想跟他说点什么。不是居高临下的安慰,不是过来人的说教。就是一种……迟来的理解?一种跨越了二十多年时光的……看见?

心里头堵得慌。想跟他说说话,那个小小的自己。说什么呢?好像有千言万语,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。道歉?对,得道歉。这个念头特别清晰。不是为了过去发生的事道歉——那些欺负人的同学、那个武断的老师,他们的行为不是我能控制的。我要道歉的,是我自己长久以来对他的忽略、误解,甚至……是厌恶。对,就是厌恶。我曾经那么讨厌那个怯懦、不敢反抗的自己,觉得他给我丢脸了,让我在成长路上吃了那么多不该吃的亏。我把后来的很多不如意,很多在人际关系里的磕磕绊绊,都归咎于他。归咎于他不够勇敢,不够“正常”。这公平吗?对他太不公平了。

我深吸了一口气,走到窗边。外面黑漆漆的,路灯的光晕染开一小片昏黄。对着玻璃上模糊的、自己和窗外夜色重叠的倒影,我尝试着,对着那个倒影里更深处的小孩,轻轻开了口。声音有点干涩,不太自然。

“喂……” 喉咙有点紧,“那个……是我。嗯,就是……现在的我。”

停顿了一下,感觉有点傻,但继续说了下去。“我知道……你听得见。憋在心里很久了,一直……一直欠你一句。”

又停顿了,这几个字说出来,比想象中难得多,像是有东西黏在喉咙里。“对……对不起。”

“对不起,真的……对不起。”

重复着,似乎这样才能把重量传递出去。“当年……当年你那么难的时候,被冤枉的时候,被欺负的时候,被所有人用那种眼光看着的时候……你明明那么害怕,那么无助,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……可那个时候,我……我没看见。我没看见你在那种情况下,还在死死撑着,没让自己彻底崩溃掉。我没看见你每一次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,没看见你被推搡后默默走开时攥紧的小拳头,没看见你被当成笑料后低着头、指甲掐进肉里的那份倔强……我什么都没看见。”

“我只看到了你表面的沉默,看到了你的退缩,然后……然后我就武断地、甚至有点嫌弃地,给你贴上了‘懦弱’、‘没用’的标签。我把你藏起来了,藏得很深很深,假装你不存在,好像这样我就能变成一个更‘强大’、更‘正常’的人。我……我背叛了你。用最粗暴的方式,否定掉了你所有的努力和坚持——尽管那种坚持,在那个年纪,在那个环境下,已经是你能做到的全部了。”

“现在……现在我想说,我看见了。虽然晚了二十多年,但真的……看见了。我看见了你那份沉甸甸的、无声的勇敢。那不是传统意义的挥拳头、大声说不的那种勇敢。那是一种……在绝望的泥潭里,用尽全身力气,让自己不要沉没的努力。是一种在绝对弱势下,保护内心最核心那点东西不被完全摧毁的坚韧。你尽力了。真的,在那个年纪,面对那些事,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的最好。那份坚持,那份在巨大压力下没有彻底垮掉的韧性,就是你的勇敢。独一无二的勇敢。”

“我……我想抱抱你。” 声音有点哽咽,“虽然隔着那么多年……但,谢谢你。谢谢你当年没有放弃自己,谢谢你撑过来了。虽然很辛苦,很委屈……但谢谢你,保护了‘我们’走到了今天。”

“以后……不会再那样对你了。不会再把你藏起来,不会再嫌弃你。你的害怕,你的委屈,你的小心翼翼……它们都是你的一部分,是我生命底色的一部分。它们不脏,也不丢人。它们是……勋章。是你用小小的身躯,在那个不被理解的时空里,战斗过的证明。我会学着……真正地接纳你。带着你,一起往前走。好吗?”

玻璃上的倒影模糊了,不知道是呼出的热气,还是眼睛里涌上来的东西。心里那块堵了二十多年的大石头,好像……终于松动了一点。一丝微弱的、难以言喻的暖流,夹杂着迟来的酸楚,慢慢地、慢慢地,从很深很深的心底,渗透了上来。那个一直被冷落、被责备的内在小孩,似乎……轻轻地动了一下。像冬眠太久的小动物,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点微弱的春意。他还在那里,带着过去的伤痕,但他不再是被放逐的幽灵了。他不再需要躲藏。

这份看见,这份迟来的道歉,不是终点。它更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,勉强插进了锁孔,第一次尝试着去转动。门开了一条缝,光透进来一点点,照亮了门口那一点点积年的灰尘。

门后面是什么?那个小孩真实的模样?他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恐惧?他可能有的、从未被释放过的愤怒?或者说,他内心深处,是否还藏着一点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力量微光?不知道。真的不知道。这条路,才刚刚开始。注定不会平坦,甚至可能荆棘密布。毕竟,二十多年的忽略和误解,所形成的坚冰,不是一次深夜的独白就能彻底融化的。

那些被压抑的情绪,那些未曾表达的痛苦,它们需要被重新认领,需要被现在的我,用成年的力量和资源去重新经历、去消化、去转化。这个过程,想想就知道,绝不会轻松。它需要耐心,需要勇气——一种不同于童年那种沉默坚持的勇气,一种主动面对、主动承担的勇气。

但至少,这一次,我不会再把他一个人丢在黑暗里了。他不再是那个躲在角落、无人问津的孩子。他是“我们”的一部分,一个曾经被遗忘,但终于开始被寻找回来的重要部分。往前走的路,无论多难,我会试着牵着他的手——尽管那双手在记忆里可能还是那么小,那么冰凉——一起走。或许,当我们真正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,那份源自童年深处的、被误解的勇敢,才能最终卸下沉重的盔甲,显露出它本来的、温柔而坚韧的光芒。

或许,到那时,我们才能真正理解,那句“对不起”之后,生命所能给予的最深沉的“没关系”。那个内在的小孩,他一直等待的,或许从来不是一句完美的道歉,而仅仅是被看见、被承认——他那份在绝望中保存自己的努力,本身就值得尊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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