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下午,咖啡杯里的东西早就凉透了,黏在杯壁上,像一层脏兮兮的糖垢。我瘫在沙发里,感觉自己也成了那层糖垢的一部分,黏糊糊的,甩不掉,又没什么用。外头是阴天,从早上开始就灰蒙蒙的,压得人胸口发闷。我没开灯,屋子里暗得像是提前进入了夜晚。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,沉甸甸的,又乱糟糟。
我知道,那阵熟悉的不舒服又来了,像一片湿冷的雾,无声无息地弥漫开,把整个人裹进去。它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理由,就是觉得累,觉得没劲儿,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,连呼吸都嫌费力。这玩意儿,就是心情低落怎么调节情绪这道难题又一次摆在了眼前,这次真没什么具体由头,纯粹就是情绪自己陷下去了。
我记得以前遇到这种情况,总跟自己较劲。躺在那儿,反复琢磨:我到底怎么了?是不是太脆弱?人家谁谁谁压力不比我大?这种自责就像钻牛角尖,越钻越深,最后只剩下对自己的嫌弃,情绪反而更沉。后来有个朋友点醒了我,她说,情绪这东西,跟突然淋了一场大雨没区别,你非要在雨里站着分析这雨为什么下、下得公不公平,除了淋得更湿冻得更惨,还能有啥结果?
对啊,关键不是立刻弄懂它为啥来,而是先给自己撑把伞,别让那湿冷劲儿彻底把自己泡透了。承认自己这会儿就是难受了,没力气了,允许自己暂时不好,这反而像松开了心里那根绷得过紧的弦,喘上了一口气。
这把‘应急伞’,我琢磨出几根简单的骨架。
头一件,就是让身体先动起来。
别笑,我知道心情烂成一锅粥的时候,想象自己去健身房举铁或者跑个马拉松,简直像天方夜谭。我说的动,是那种最没负担的动。那次我也是窝在沙发里快发霉了,浑身酸软。挣扎着爬起来的瞬间感觉骨头都在嘎吱响。没目标,就走到楼下小超市,买瓶水?或者干脆啥也不买,就看看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包装?小区花园里那几棵老樟树,平时匆匆走过根本不会留意。那天我慢慢踱过去,盯着树干上斑驳的纹路看,粗糙的树皮,深深浅浅的沟壑,雨水顺着纹路往下淌,在树根处积起小小的浑浊水洼。风吹过树叶哗哗响,带着一股雨后泥土和植物根茎的清苦气。
很奇怪,就在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、看着、闻着的过程里,身体里那种沉甸甸的、像灌了铅一样的麻木感,好像被这缓慢的行走和细微的观察,一点点搅动、冲刷掉了一些。身体动起来,哪怕是微小的动弹,血液流速稍稍加快点,真的能像一把小刷子,轻轻刷掉一点蒙在心上的灰。
如果实在连挪动身体的力气都被抽干了,或者外面确实狂风暴雨不宜出行,那就试试给感官找点温和的甜头。味觉是最容易抓住的点。翻箱倒柜找出朋友送的那罐蜂蜜,玻璃罐子沉甸甸的,深琥珀色,粘稠得几乎拉不动勺子。舀一大勺,丢进温水里搅开。屏住呼吸,把脸凑近杯口,一股带着植物清香的甜味猛地钻进来,暖暖的蒸汽扑在鼻尖上,有点痒痒的。小心喝一口,那股甜从舌尖一路滑下去,温温热热的。
这不是那种吃糖的瞬间刺激,更像是在寒冷的野外,慢慢喝下一小口热汤带来的安定感。听觉也可以试试看。以前总觉得那些所谓的白噪音很无聊,雨声有什么好听的?但那次鬼使神差点开一个雨声加篝火的模拟音效视频,木柴燃烧轻微的噼啪声,配上背景淅淅沥沥的雨点声,持续不断,非常单调。奇怪的是,听着听着,脑子里那些翻腾的、粘稠的念头,好像被这单调的声音给淹没了、抚平了,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放松下来。原来最简单的感官安抚,真的能暂时切断脑子里乱糟糟的频道。
还有一种特别有用的法子,就是抓起手机,给某个你确信跟你关系够瓷实、并且此刻不太忙的朋友,发一句最直白的话:姐妹/哥们,我现在整个人不太好,蔫儿了,能随便跟你瞎扯几句吗?
别觉得打扰人,真心把你当朋友的人,收到这种信号反而会安心。比如上次,我就这么干巴巴地发给老陈。他电话立刻就打过来了,开口就是:哟,蔫吧啦唧的?咋了,又被老板训了还是外卖超时俩小时?
那语气,根本没打算认真挖掘我的精神创伤,就是普通调侃。我也没力气解释什么深刻原因,随口抱怨早上挤地铁包差点被门夹住,中午点的面坨成一团云。他就顺着我的话说,讲他昨天骑车差点掉坑里,楼下面馆换老板后难吃得要命。聊的都是鸡毛蒜皮,东一榔头西一棒子,没什么主题,更谈不上解决问题。
但神奇的是,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着,听着电话那头他吸溜面条的声音,还有他讲糗事时自己先忍不住的笑声,胸口那块硬邦邦沉甸甸的东西,好像被这毫无压力、毫无目的的对话给敲松了、化开了一点。这种连接感,像有人隔着遥远的距离,轻轻拍了拍你的肩膀,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:你不是一个人泡在那片湿冷的情绪沼泽里。
这些小方法,像路边捡来的小石子,看起来不起眼,但组合起来,有时真能临时铺出一条通到情绪小高地的小径。当然,这条路肯定算不上宽敞平坦。去年冬天特别难熬,项目压力大,流感刚好,整个人像被掏空了。
尝试散步,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;泡热蜂蜜水,舌尖却尝不出一点甜味;想给朋友发信息,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半天,一个字也敲不出来。那种顽固的低落,像一层冰冷的油污,泼洒在心上,似乎这些小石子都沉下去不见了。这种时候,光靠自己的小法子确实显得不够看了。所以后来我也慢慢接受了,如果这种沉的感觉持续太久,像阴天连绵不绝,好几周都没见点阳光,或者它带来的影响实在太大,比如完全睡不着、吃不下、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丝毫兴趣,甚至脑子里开始盘旋一些“消失就好了”的念头,那就真的别犹豫,这不是脆弱,而是脑子生了场需要专业医生看的病。医院的心理科或者靠谱的咨询师,那不是最后的退路,那是另一条专业修筑的、更有效的救援通道。寻求专业的帮助,和感冒了去看医生一样正常且必要。
我知道,像我朋友小敏那种情况,单靠这些小石子确实不够。她研究生最后一年,毕业论文卡在关键章节,导师那边沟通又不顺,加上家里父母身体还出了点状况。多重压力压下来,她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整整三天,除了上厕所,几乎没离开过床。外卖盒子堆在门口都没力气拿进来,手机调了静音。后来是室友觉得不对劲,强行敲门进去才发现的。她整个人缩在被子里,脸色苍白,眼神都是散的。
这种时候,散步?喝蜂蜜水?聊天?对她来说就是天方夜谭。后来她是被室友硬拖着去了医院,诊断有轻度抑郁倾向,遵医嘱按时吃药,同时开始进行系统的认知行为治疗。大概过了三四个月吧,有一次我们约着吃饭,虽然她还是说论文压力大,但整个人的状态明显不一样了,眼神里有光了,话也多了,甚至主动说起周末想去尝试一家新开的陶艺馆。专业力量的介入,就像在她几乎溺毙的情绪深潭里,投入了一根强有力的救援绳索。
我们被低落情绪浸透的时候,最难的往往是放过自己那一刻。停止追问为什么偏偏是我、是不是我太差劲了,停止在湿冷的雨地里原地打转自我鞭挞。试着撑开伞,哪怕只是挪动几步,泡一杯甜水,拨出一个电话,向外伸出一点点触角。这些动作微小,却是在向自己宣告:我在乎自己的感受,我愿意在寒冷中给自己一点暖意。
那天在车里,雨刷器不知疲倦地左右摇摆,刮开一片短暂清晰的扇形视野,随即又被新的雨水模糊。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车窗上被拉长、扭曲、交融。我看着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,心里那片沉重的湿冷感,似乎随着每一次雨刷的摆动,被刮走了一点点。我知道情绪的低谷不会就此消失,它可能像这城市的夜雨,不知何时又会悄然落下。但至少,下一次雨水冲刷挡风玻璃时,我不会再呆坐原地,我会拧开暖风,打开雨刷,在蜿蜒的雨夜中继续前行。穿过这片雨,前方总会有干燥温暖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