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室里空调发出规律的嗡鸣,我坐在小小的椅子上,翻看儿子小树这次期末的试卷——数学艰难地扛过了七十,语文作文却被老师画了个大大的红色问号,旁边批注:“想象奇特,但离题万里”。邻座妈妈轻快地聊着:“我们家那个今年又拿奥数奖了,真省心!”她笑容像一枚别致的勋章。我突然意识到,自己内心那点隐秘的焦虑,此刻如同角落里不易察觉的阴影悄然蔓延开来。
小树刚三岁半时,我们买了盒48片的恐龙拼图。起先,他只是胡乱抓起几片啪嗒拍打,或者固执地将霸王龙的尾巴按在剑龙的脊背上。我忍不住轻叹,把他引向旁边更简单的动物配对卡。可没过多久——大概就过了半小时吧——我端着水杯回来,赫然发现一副完整的侏罗纪世界在爬行垫上铺陈开来,沧龙正悠然浮在湛蓝的“海”里。
我惊讶得几乎失语:“小树,你……怎么拼好的?”他头也不抬,小手又拿起一片角龙的背棘,含混地说:“它挨着那只脖子长长、老爱叫唤的家伙呀……”
那刻我才明白,孩子脑袋里有八只小抽屉,每只抽屉打开的时间次序是不同的,而我们总想用一把钥匙打开所有的锁。
后来他五岁了,幼儿园老师委婉提醒:“小树方向感需要加强,分不清左右脚鞋子呢。”
果然,每天清晨家门口都上演着短暂的挣扎:左脚鞋子套在右脚上,他烦躁地跺着地板,小脸涨得通红。
我困惑又无奈,想起自己小时从未存在过如此偏差。
然而一次周末去自然博物馆,经过漫长的恐龙骨架厅时,小树突然站定,小手直直指着巨大梁龙的颈椎:“妈妈,这块骨头——它少了一小片!”
我顺着他的指尖眯眼细看,巨大的骨架在展厅顶灯下泛着冷白的光,那处细微的缺憾几乎难以辨识。我茫然摇头,又凑近展柜旁不起眼的复原示意图,天哪——示意图上那处确实标着一个微小的断裂标记。孩子眼中竟装着如此精密的标尺。
那一刻两种感受猛烈撞击着我:为他的观察力欣喜,又为他的左右不分而深深叹息——是什么让同一个头脑如此割裂?是否像老园丁说的:牡丹和腊梅各有自己的季节,谁又能用一样的节气等待它们开花?
再后来,一场特别冰冷的冬夜,我正竭力为他讲解那道关于“时间流逝”的数学题。他眼神涣散,手指无意识抠着橡皮,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出意义不明的曲线。
我的耐心一点点流失,几乎要说出那句刺耳的质问时——他突然抬眼,仿佛从某个结界里挣脱出来,带着一种奇异的明朗:“妈妈,‘时间’像不像我们家那只总往外跑的猫?盯着它的时候,它就慢吞吞地走开;可一低头写作业——哎呦,它早就溜得没影儿啦!”
我忍不住噗嗤笑了。是啊,时间这抽象概念,竟被他赋予了如此活生生的、挠人心痒的形态!那个晚上,我的焦虑由浓烈的墨色缓缓变淡——从执着于“解决问题”到开始看见孩子“感受世界”那种独特方式本身的价值与光芒。
现在想来,那段手忙脚乱的日子教会我什么?或许育儿如同解开一道方程式,它本身却永远在变形升阶——总以为抓住了规律,题目却又换上新衣。每个孩童都是谜题森林中独一无二的存在,我们手持的所谓智慧明灯,照亮的只是林中极小的一片空地而已。
辅导功课的夜晚仍在继续。此刻窗外暮色四合,光线温柔流淌进来。餐桌一角摊着他的作业本与数学试卷,旁边静静卧着他心爱的塑胶霸王龙模型。铅笔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模糊地在试卷上印下一个浅浅的、弯钩般的问号。我突然闻到空气中铅笔屑的木头香气——这味道瞬间撬开了我记忆的盒子:自己小时候也曾笨拙地用小刀在课桌一角刻划,木屑飞散,好像只要刻下什么,就能阻止时间的仓惶流逝。木头的香气夹杂着那时教室特有的粉笔尘的味道,成了童年最顽固的感官印记。
或许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,大人所谓的“聪明”与“笨”,本身就像仅能丈量陆地里程的尺子,却偏要固执地伸向汪洋。孩子那闪烁着奇异光泽的灵魂海洋,岂是单一维度可以测透的?
每当我试图定义小树,便忽然想起那盒拼图最终散落于时光深处。孩子脑袋里那些小抽屉,原来开合自有其星辰运转般的规律。毕竟,所谓成长,就是生命的谜面不断翻新,而我们终将懂得——何必急于揭晓谜底?
当孩子眼中映照着只属于他自己的星光,我们平凡的父母之船,只需轻轻摇橹,伴他航行于那无法被简单丈量的、深邃的童年智慧之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