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黑白默片中醒来:抑郁症患者的一天实录

六点半的闹钟第三次响起时,我的眼皮像被胶水黏住了。不是没睡够——事实上昨晚九点就瘫在了床上——而是身体拒绝启动。大脑发出“该起床了”的指令,四肢却像灌了铅的沙袋,沉得能把床垫压出永久凹痕。盯着天花板的裂缝看了十分钟才勉强坐起来,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今天三分之一的力气。

刷牙成了机械任务。薄荷味牙膏刺激着舌根,但味觉像被蒙了层纱布。镜子里的人头发蓬乱,眼下两片青黑。我抬手想理一理翘起的发梢,胳膊却突然发颤,电动牙刷差点摔进水槽。医生管这叫“心因性震颤”——当情绪低落到某个阈值,神经就开始失控。

厨房飘着咖啡香,室友哼着歌煎鸡蛋。我绕过餐桌钻进储物间,那里有把褪色的露营椅。蜷进去的瞬间终于松了口气。社交是奢侈品,一句“早上好”都像在喉咙里塞了棉花。坐在明亮餐厅里强颜欢笑?那感觉就像要求骨折的人跑马拉松。

在黑白默片中醒来:抑郁症患者的一天实录

上午九点,窗外的车流声逐渐密集

摊开的笔记本停在三天前的那页:“周报截止日”下面划着粗红线。光标在空白文档闪烁,像在嘲笑我。试着打出两行字,句子却支离破碎得如同梦呓。最可怕的不是写不出,而是连“写不出”这件事都激不起焦虑——情绪仿佛沉进了深海,连水花都溅不起一朵。突然胸口发闷,像被水泥块压住,只能张嘴小口喘气。这种不明原因的窒息感常突然造访,体检报告却永远写着“未见异常”。

手机弹出五条消息。点开最上面那条:“团建爬山去不?”指尖悬在屏幕上方,文字渐渐扭曲成乱码。脑中有个声音开始循环播放:“你扫兴”、“他们其实不想叫你”、“去了也是多余”。最终按灭了屏幕。黑暗映出自己空洞的眼睛——看,连拒绝都不用打字,多省事。

中午吞下今天的第二粒药

白色药片黏在舌根,苦味蔓延开来。医生曾指着脑部模型解释:血清素像枯竭的河流,这些药是人工水闸。但水闸修好前,河床早已龟裂。家人寄来的手工饼干躺在桌上,包装盒系着紫色缎带。拆开的力气攒了三天,此刻又觉得算了。食物放进嘴里像嚼蜡,体重秤数字两个月掉了十二斤。偶尔也会报复性吞下整盒冰淇淋,直到胃痛蜷缩——至少痛是真实的。

下午两点,客厅传来综艺节目的笑声

我抱着洗衣篮穿过走廊,衣物窸窣摩擦皮肤带来细密刺痛。晒衣服需要把晾衣杆摇下来,抬手转了三圈突然忘记要干什么。篮子里混着袜子和T恤,大脑却解析不出分类指令。最终把整篮衣服塞进衣柜,动作快得像在销毁罪证。回到床边时发现裤兜露出半截耳机线,才想起原本是要听冥想音频的。

书架角落塞着去年的画架。调色盘上的丙烯颜料干结成硬块,像一滩滩凝固的血。曾经能画三小时不歇的手,现在连笔刷都握不稳。朋友说“重拾爱好就好了”,他们不明白,抑郁最残忍的是剥夺你对热爱之物的感知力。那个爱追日落、能为一片银杏叶拍照半小时的人,早在某次入睡时悄悄退场了。

黄昏从窗帘缝隙爬进来

手机显示17:08,一天中最恐惧的时刻降临。英文里管这叫“日落症候群”(Sundowning),暮色越浓,绝望越重。同学群里讨论着周末音乐会,我点开购票链接又退出。想到要挤地铁、排队、在喧嚣中保持微笑……恐慌顺着脊椎往上爬。手指无意识划着社交软件,美食博主酱汁饱满的牛排,旅行博主脚下的雪山,所有人都在发光——唯独我的界面是黑白的。

突然弹出一条私信:“看你没动静,病又重了?”来自四年前在心理小组认识的琳。没等我回复,第二条追过来:“阳台上有月亮,拍给你看。”照片里银白色光斑糊成温柔的一团。鼻子突然发酸。原来还有人记得我发病时对月亮的执念。去年躁狂期曾半夜打车去海边看满月,如今连掀开窗帘都嫌重。

入夜后身体进入奇怪状态

躯干沉重如石雕,指尖却刺麻似蚁爬。躺下时心跳声在耳膜咚咚敲打,坐起来又头晕目眩。黑暗中摸到左臂的旧伤疤——上次崩溃时烟头烫的。幻听又开始了,像劣质收音机在脑内调频:“跳下去”“开煤气”“药全吞掉”……这些声音如此逼真,逼真到要反复确认窗户是否装了限位器。

摸出床底的铁盒,里面装着皱巴巴的“生存指南”:

• 数呼吸,呼5吸7(别管对错)

• 捏碎一张纸听声音

• 给仙人掌浇水(它没死你就别死)

最后一行是琳的字迹:“打我电话,多晚都行。”

摸到手机按下快捷键。嘟——嘟——盲音像心跳延伸。正要挂断时传来模糊的人声:“喂?”喉咙猛然被哽咽堵住。

“……阳台的月亮,”我挤出声响,“看到了。”

电话那头传来掀窗帘的哗啦声:“是不是?像不像蛋黄流沙包?”

两人笑出眼泪的瞬间,幻听暂时退潮了。

零点三十七分,药效终于漫过神经堤坝

意识模糊前最后一个念头是:今天没撞树,没割手腕,晒了衣服(虽然塞进衣柜),还接了电话。冰箱上琳送的磁贴写着:“活着就是缴械投降前,再捡一次子弹。”

明天那把子弹,或许就是一片落在窗台的银杏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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