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”为你好”变成枷锁:我如何逃离与妈妈的共生牢笼

她帮我梳头。那把木头梳子齿很密,被她的手用力地、一下下地扯过我的头发。头皮有点疼,真的有点疼。我小声地“嘶”了一下,缩了缩脖子。

“别动!”她的声音就在我后脑勺上方,很近。那只按着我肩膀的手加大了力道。“你看你,头发这么乱,一点女孩子的样儿都没有。”

她的语气里,那种熟悉的、沉甸甸的东西又压了下来。那是一种混合着焦虑、责备还有…嗯…一种我后来才明白的、强烈的控制欲的东西。好像头发没梳顺溜,就是我这个人出了根本性的问题。

邻居家飘来饭菜香了,有点焦的味道,但闻着真馋。我妈做饭很少失手,盐放得都像精心计算过。可我的头发呢?我只感觉到梳子还在固执地拉扯着死结。疼。

不够好。

这三个字就像空气一样,从小就弥漫在我的世界里。不是被大声吼出来的,是渗透,是浸泡。作业本上的字写得不够端正,被擦了重写,纸擦破了都是常事;考试拿了第二名,那短暂的喜悦很快就会被一句“哦,那第一名是谁啊?”冲淡;衣服搭配得随便了点,能被她从早晨嘀咕到晚上睡觉。她的眼睛,好像长在了我的后脑勺上,无时无刻不在审视着我。

这种审视,最终被我自己完全内化了。我不需要她开口了。真的不需要。考试还没开始,心里那个声音就在叫:“你肯定不行,别白费劲了!”

做汇报前,胃就开始拧着疼;“他们会发现你其实很笨”;甚至别人夸一句“你今天穿得挺好看”,我心里想的却是:“假的吧?要么就是眼光有问题。”

夸奖总是被怀疑,批评却被我全盘接收,当成了真理。那些“不够好不够好不够好”的声音,在我心里挖了个深不见底的窟窿,所有的能量都悄无声息地漏进去了,一点不剩。我像背着个沉重的隐形包袱在走路,每一步都格外费力。

这感觉…像什么呢?像被裹在了一层厚厚的、黏糊糊的、温暖的茧里。安全吗?似乎是的。你能感觉到那份保护,那份关怀是真实的。但同时,你也被捆得死死的,动弹不得。每一次试图伸展自我边界的微小动作,都能引起茧的强烈收缩。

大学填志愿,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反抗。我想去南方的城市,学点跟艺术沾边的东西。这个念头在我心里烧了很久。我在饭桌上小心翼翼地提出来。

“不行!”她的反应快得像触电,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,筷子重重地搁在碗上,“啪”的一声。“南方那么远,气候不适应怎么办?艺术类专业以后怎么养活自己?工作都不好找!”

她开始历数种种“客观”困难,声音急促,眼神里有种近乎恐慌的东西。“留在本地!读个师范或者财会,稳定!女孩子家,稳稳当当的最好!我是为你好!”

“为你好”。这三个字,就是一把万能钥匙,似乎可以打开她替我做的所有决定的大门,锁死我所有想自己走出去的小径。它们太重了,重到我所有试图辩解的话都被压回了喉咙里。

那一次,我最终屈服了。那种无力感,像整个人沉进了冰冷的水底,看着水面上的光亮,却怎么也浮不上去。我的声音被淹没了。不,更准确地说,是我主动放弃了发声的权利。因为反抗带来的那种巨大的、令人窒息的焦虑和内疚感,比顺从本身的痛苦还要难以承受好多倍。每一次争执过后,她失望的眼神,她刻意压低的叹气,比任何责备都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。

当”为你好”变成枷锁:我如何逃离与妈妈的共生牢笼

日子就这样在无声的抵抗和表面的顺从里往前滑行。几年前,一份很好的工作机会意外地降临到我头上,需要调动去另一个城市。这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,一个梦寐以求的突破点。也是又一次严峻的碰撞点。果不其然,家里的“风暴”又来了。这一次,冲突升级了。

我妈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水,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。“你走了我怎么办?我一个人在这里!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?有没有我这个妈?你就是翅膀硬了!外面有那么好吗?等你吃亏了,撞南墙了,你就知道我的苦心!”

我试图解释这份工作对我的发展有多重要,我保证会经常回来看她…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她沉浸在自己的恐慌和受害感里。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我胸腔里爆发了。我的声音变得又尖又利,多年的压抑脱口而出:“你就是想控制我!什么都是你说了算!你根本不在乎我想要什么!你只在乎你自己!你只在乎我是不是按你的想法活着!”

客厅里突然一片死寂。我的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玻璃门上,生疼。我看着我妈,她僵在那里,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去,眼睛瞪得很大,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。那个表情,像一把突然捅进我心口的刀子——我伤到她了。伤得很重。可奇怪的是,那一刻,除了铺天盖地的内疚,我心底深处,竟然、竟然诡异地冒出了一丝…轻松?好像压在心口那块巨石,终于被我吼得裂开了一条缝。尽管这缝隙是被愤怒撕裂的,还很痛楚,但空气,似乎第一次艰难地透了进来。

那天之后,家里的气氛像凝固的冰。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方,刻意绕开那条无形的裂痕。我开始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。愤怒和内疚像两条毒蛇,在脑子里互相撕咬。我开始想一些问题,一些以前根本不敢深想的问题:为什么她的“好”让我这么窒息?为什么我对她的反应如此之大?我到底在反抗什么?

一团乱。真的很乱。直到我去见了一位心理咨询师。在咨询室里那个安全的空间里,我断断续续地讲,讲我的委屈,我的愤怒,还有那深不见底的“不够好”的空洞感。咨询师没有评判,她只是温和地问:“你妈妈,她小时候,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?你觉得她的恐惧和焦虑,源头在哪里呢?”

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。我愣住了。是啊…我好像…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个。我陷在自己的痛苦里太久了,把自己当成了唯一的受害者。我妈妈呢?她那些过度的担忧,强烈的控制欲,那种必须把人牢牢抓在身边的恐慌感,又是从哪里来的?

带着这个疑问,或者说,带着一点点萌芽的好奇而非纯粹的怨恨,我尝试着去了解。这是艰难的。需要放下防御。一次家庭聚会后,趁着气氛还行,我试探着问她:“妈,你小时候家里…外公外婆管你管得严吗?”

她愣了一下,眼神有点飘忽,沉默了好久。空气都变得沉重了。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,她叹了口气,声音很低,带着一种久远的疲惫感:“严?呵…那时候家里穷得要命,根本顾不上管孩子。我下面还有弟弟妹妹,我放学就得赶紧回家做饭、带他们。你外公长年在外头跑,你外婆…身体一直不好,动不动就躺在床上起不来。家里什么事都得我顶着。做不好?做不好就得挨骂,饭都可能没得吃。那时候就觉得,不能出错,一点错都不能出,一出错天就塌了…没人能指望…”

她的声音越说越小,最后那几个字几乎听不见了。我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,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,指节有些发白。那一刻,我胸口堵得难受。那是一种比愤怒更复杂的感受。仿佛看到了一个年幼的她,瘦瘦小小,在生活的重压和孤立无援的恐惧里,拼命地挺直脊背,逼着自己必须“够好”——才能生存下去。她的焦虑,她的恐慌,她的控制,原来是她童年深潭里挣扎时留下的沉重水藻,她只是把这些水藻,不自知地、又无比自然地,缠绕在了我的身上。

这一刻,不是原谅,更像是一种理解。理解她的恐惧从何而来。理解她的“为你好”背后,是她自己从未被真正安抚好的、巨大的不安。理解她那笨拙的、像荆棘一样的爱里,裹挟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创伤。心头的坚冰,似乎被这种理解微微地融化了一点。不是一下子变成春天,只是那冻僵的感觉,稍微松动了一点点。

我开始尝试一种新的沟通方式。不再是针锋相对,也不是完全屈服。我需要设立边界。这很难,笨拙得像蹒跚学步。当她又一次习惯性地指责我周末睡懒觉“没出息”时,我深吸一口气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(虽然心跳还是咚咚响):“妈,我知道你是为我健康操心。但我现在有自己的节奏,休息好对我来说很重要。你这样说,我会觉得不太开心。”

她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回应。她顿住了,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,眼神闪烁了几下,然后把头扭向一边,生硬地回了一句:“哦,知道了。”

语气还是有点冲,但我捕捉到了那一瞬间她眼底掠过的一丝困惑…甚至,或许有那么一点点不习惯的…尊重?一次小小的交锋,一个小小的边界试探。没有胜利的欢呼,只有一种…嗯…微妙的、暂时休战的感觉。

改变是极其缓慢的。像蜗牛在爬。旧的模式像顽固的藤蔓,时不时又缠绕回来。她会忘记,会下意识地干涉。我也会暴躁,会忍不住用过去的语气反击。但不一样的是,我开始能在情绪爆发的临界点,猛地停下来,深吸一口气,试图去看到她行为背后的那个恐惧的小女孩,而非仅仅是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母亲。这种停顿的能力,是在无数次的摔倒和爬起中一点点练出来的。

和解是什么?它不是抱头痛哭然后一切烟消云散的戏剧高潮。真的不是。它更像是在一片布满荆棘的废墟上,两个人,各自带着满身的伤和别扭,极其笨拙地、极其缓慢地,尝试着一起清理旧日的瓦砾,在那些交错缠绕的藤蔓缝隙里,小心翼翼地重新种点什么。偶尔能一起坐下来,哪怕只是安静地吃顿饭,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,就是一种进展。内心那个尖锐的、不断指责自己“不够好”的声音,似乎也随着我们关系的微妙变化,音量在一点点调低?

直到那一天,我过生日。我妈主动打电话来,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、有点生涩的温和:“那个…晚上回家吃饭吧?买了你喜欢的虾。”

很平常的一句话。但挂掉电话,我看着手机屏幕,站了很久。这句话本身没什么特别,可那种语气…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指令感,没有了那种“你必须回来,否则就是不孝顺”的潜台词。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、甚至有点笨拙的邀请。

晚上回去,推开门,桌子上果然摆着虾。我妈在厨房忙活,听到声音回头看看我,脸上有点不自在的表情一闪而过,然后嘟囔了一句:“快洗手去,菜马上好了。”

没有了挑剔的眼光,没有了审视。饭桌上,她也只是问了些工作上无关紧要的事,没再指点江山。空气里有一种久违的、紧绷感消失后的平静。

那一刻,坐在餐桌旁,吃着熟悉的味道,看着我妈低头剥虾的手(那双手也是皱皱的了),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暖流。没有激烈的和解场面,没有戏剧性的告白。只有此刻难得流淌着的安宁。我的眼眶有点热热的,不是委屈,也不是悲伤,更像是一种穿过漫长黑暗隧道后,终于瞥见出口处微弱光亮的释然。心底深处那个深不见底的“不够好”的黑洞,似乎被这暖流无声地填补了一点点。

这段路还没有走完,大概永远也走不完。那个“不够好”的魔咒,偶尔还会在深夜里回响,像遥远的、渐渐减弱的叹息。但我知道它的源头了,我看见捆绑住我和母亲的那根绳索是什么质地了。每一次我尝试去触碰它、理解它,而不是被它捆绑着盲目奔跑,那绳索就松动一分。母女的共生,这纠缠至深的连结,终究需要经历一场场疼痛的剥离,才能让彼此成为独立的、但依然能相互温暖的生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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