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3点17分,孩子在哭。我手腕那片奶渍还没干透,像一块烙印在皮肤上的疲惫勋章。挣扎着坐起来,乳头刚被小家伙叼住的一瞬,那钻心的疼让我倒抽一口冷气,又是皲裂。手臂沉得抬不动,心里却好像被什么掏空了一大块子,冷飕飕的。
窗外黑得很厚很厚,把整个世界都包裹住了。只有婴儿床头那盏昏暗的小灯,把我的影子钉在墙上,摇摇晃晃。
“就你事多!”这句话从老公嘴里甩出来,砸在我心口上,又冷又硬。
昨天我只是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,呆呆地看着窗外淅沥的雨点,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跟着往下掉。他下班回来,手里拎着公文包和外卖盒子,一进门就撞见我这副样子。
他皱着眉,语气像在打发一个小题大做的孩子:“别人家生完孩子都是欢天喜地的,妈和丽丽(他妹妹)也没像你这样啊?你就非得哭哭啼啼的?……别总这么矫情嘛!”手里的外卖袋子被他随手丢在茶几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闷响。
那句“矫情”,像根针,扎得我耳朵嗡嗡响。我张了张嘴,想告诉他我心里那片无边无际、自己也弄不清楚的灰暗,可喉咙像是被棉花堵死了,一个字也挤不出来。只能把头埋得更低,默默盯着怀里小小的婴儿,眼泪烫得我脸颊生疼。
后来几天,朋友琳琳来看我。她抱着我家宝宝逗弄着,笑着感叹:“哎呀,多好啊,胖乎乎的!”转头对我说:“你看你,现在多幸福啊,孩子健康可爱,老公也疼你,还有啥不满足的?放宽心,别一天到晚瞎想些乱七八糟的,你就是自己钻牛角尖啦!”
“幸福”那两个字像两只小锤子,轻轻敲打着我干涸的心墙,却一点回声也没有。我勉强咧开嘴笑了笑,摆弄着手里揉成一团的纸巾。她轻松的语气像羽毛,却压得我胸口那块大石头更沉了。我看着她逗弄孩子的笑脸,听着孩子偶尔发出的几声哼唧,周围的一切都清楚明白,可我心里那片灰蒙蒙的雾,却顽固地不肯散去,好像自己被单独隔绝在玻璃罩子外面。
宝宝又一次不知缘由地哭闹起来,小脸憋得通红。我抱着他,手臂酸麻,一边上下颠动,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。怀里的小人儿却丝毫不领情,哭声反而拔高了好几度,尖锐地撕扯着我的神经。一股莫名的烦躁猛地冲上头顶,心跳快得像要撞碎我的肋骨。慌乱之中,我几乎是把他塞进闻声赶来的婆婆手里,转身踉跄着冲进卧室,一头扎进衣柜深处。
黑暗瞬间包裹了我,狭小的空间里塞满了挂着的衣服,布料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我背靠着冰冷的柜壁滑坐下去,死死咬着嘴唇,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,只有黑暗笼罩下的衣柜角落,容得下我无声汹涌的泪水。泪水滑过下巴,滴落在膝盖上那片深夜里没来得及换下的睡裤上,洇开一小片冰凉的深色印记。门外孩子的哭声像隔着厚厚的棉絮,又遥远又模糊。柜门隔绝了亮光,也暂时隔绝了那个让我手足无措的世界。
婆婆小心翼翼地拉开柜门时,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酸汤面。一股温暖酸香的气息瞬间冲散了衣柜里沉闷的空气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把碗轻轻放在我蜷缩的腿边。那碗面散发着熟悉的家常香气,像一只温暖的手,轻轻拍了拍我冰冷的心口。“孩子睡了,吃了面睡会儿吧。”她声音轻轻的。
三天后,我坐在妇幼保健院心理门诊的椅子上,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。对面的李医生说话声音很温和,像春天下午的阳光。“产后抑郁不是矫情,”她认真地看着我,“这是实打实的病。怀孕、生孩子,咱们身体里的激素水平像坐过山车一样,跌宕起伏,直接影响着大脑管理情绪的地方。再加上照顾新生儿那种没日没夜的疲惫,身体上的疼痛……”
她轻轻指了指我缠着防溢乳垫的胸口,“还有可能得不到足够的理解和支持……这些重担堆在一起,足以压垮任何人。”
她的话像一把钥匙,“咔哒”一声,打开了我心里那个被层层锁住的委屈盒子。我不是性格脆弱,也不是胡思乱想!原来身体里那些看不见的激素巨浪,早已卷着我偏离了正常的岸边。明白了这点,心头郁结的冰块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,松动了些许。
后来,我走进了一个小小的房间,每周一次。那里坐着的,全是和我一样刚刚闯过“生门”的妈妈们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奶香,大家随意地围坐在地垫上,怀里大多抱着或睡着或醒着的宝宝。起初没人说话,只有偶尔孩子发出的哼唧声。小云先开了口,声音带着点刚哭过的沙哑:“昨晚,我老公又说我想太多……他说孩子睡了我就该跟着睡,可我就是睡不着,睁眼到天亮,心里慌得不行。”
她话音刚落,另一个抱着孩子的短发妈妈立刻低声回应:“我也是!”她眼圈迅速泛红,“我总忍不住凑过去……一遍遍试探他的鼻息,手指头都在抖,就怕他突然……就觉得是我没带好。”她紧紧抱着怀里熟睡的孩子,仿佛抱着世间唯一的珍宝,又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破碎的梦。
小云抬起头,泪光闪烁:“要是我老公能来看看就好了……让他听听这些话,看看我们不是一个人这样……”
那一刻,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,我第一次不再感觉到自己是孤岛。那些曾让我羞于启齿的恐惧、无法言说的疲惫、深夜里控制不住的眼泪,原来不是我的软弱,而是千千万万母亲曾经或正在跋涉的荆棘之路。
走出互助小组的那天下午,阳光难得地好。我把孩子放进婴儿车,推着他去小区花园散步。冬末的风吹在脸上还有点凉,但我没裹那条几乎不离身的大围巾。树梢上冒出的小嫩芽在我眼前晃动着,绿得那么新鲜。
晚上,老公下班回来,手里提着菜。我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,他沉默地坐下吃了几口,忽然停下来,声音有点闷:“今天……感觉你好点了?”
我看着他低垂的头,心里某个角落突然软了一下。我点点头,没立刻说什么。直到他快要吃完,我才放下碗筷,抬眼直视他:“你知道那次我躲在衣柜里,你在外面说了什么吗?”
他夹菜的手顿住了,脸上掠过一丝不安。
“你说:‘哭有什么用!就知道躲!’”我的声音很平静,没有控诉,只是陈述。
他手中的筷子“啪”地一声搁在碗沿上,脸上瞬间涌起一阵狼狈的红。“我……我那时候……”他词不成句,懊悔明显写在脸上。
我把手轻轻覆在他放在桌面的手上,叹了口气:“不是埋怨你。只是想说,”我顿了顿,看着他的眼睛,“下次,如果我又像那次一样钻进衣柜……你能不能试着,轻轻地敲敲柜门?”
他愣住了,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震动,最后化成了浓重的愧疚。他终于点了点头,很慢,但很郑重地说:“好。”
那一刻我感到心脏像被温热的泉水缓缓浸润,被看见、被理解,哪怕只是一个笨拙的回应,也足以融化心底最冰冷的角落。
孩子喝完奶睡着了,小嘴无意识地咂吧着,脸颊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小苹果。我把他轻轻放进小床,盖好被子,指尖拂过他柔软的头发。窗帘没拉严实,一缕月光悄悄爬进来,正好落在他熟睡的小脸上,安静得像个天使。
我坐在床边看了很久,心里那片灰蒙蒙的雾气,像是被这缕月光和孩子的呼吸一点一点吹散了。
也许明天还会有哭声,还会有慌乱,还会有突如其来的低落。但此刻我知道,我并非孤身一人在这片迷雾中摸索。恐惧或许还会卷土重来,但至少手中已握住微光,无需解释羞耻,无需自证坚强。
那天在互助小组,有个妈妈的话我一直记得。她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宝宝,语气疲惫却异常笃定:“生了孩子,我们像卸了货的船,吃水线下沉许多,很容易触碰到那些生命的暗礁。这时候需要的不是指责我们船身不稳,而是需要有人伸出手稳住舵,需要港湾温柔的锚地接纳我们暂时的停泊。”
是啊,这趟旅程,没有人该独自在风浪中沉浮。
深夜衣柜里沉重的呼吸,也曾是母爱无声的倔强。每个在产后迷雾中跋涉的女人,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出口。真正穿越风暴的人,懂得黑暗的深度,也珍视微光的分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