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那趟拥挤的地铁。车厢里混杂着汗味、廉价香水味,还有空调陈旧风道里吹出的尘埃气息,头顶灯光晦暗不明,眼前晃动着一张张疲惫的脸。窗外飞驰而过模糊的城市光影,成了眼底一片混沌的疲惫背景板。挤在人群里,身体僵硬得像一根木桩,头脑里却嗡嗡作响,仿佛有无数只小虫子在深处钻动沸腾。
工作邮箱里那些未读邮件的小红点,密密麻麻跳跃着,仿佛一群嘲笑的眼睛;头顶上司含糊其辞的指令在脑海里反复盘旋,身体内部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沉重地向下坠着,又如同被紧紧裹在棉絮堆里,堵闷得难以呼吸。只觉得心里某个角落的东西,一点点碎落沉陷下去。
这种状态持续了几天,像一层厚重的灰布裹在身上,沉重又无处不在。脑子里像是蒙了一层雾,反应迟钝,连简单的工作报告都像在沼泽地里挣扎;胃口也坏了,连平时最爱的辣味食物尝起来也索然无味了。最可怕的是睡眠,晚上躺在床上,明明疲惫不堪,脑子里却像开了一场永不散场的混乱集市,各种声音嗡嗡作响,身体僵直,几个小时过去,还是一个姿势僵在原处。清晨闹钟响起的时候,仿佛刚合上眼,身体里的骨头像被辛苦拼接起来的旧玩具,又酸又沉。我知道,这不对劲了。
终于,又一次在电梯里不小心把咖啡泼到别人文件上之后,看着对方强忍着怒气的表情,我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了。没有人会被这样糟糕的状态喜欢吧。不能再这样下去了,至少得稍微挪动一下,换口气。
第一天:承认情绪的存在
那天晚上,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瘫在床上刷手机,也没有试图强行把自己塞进那些热闹的聚会里。我选择安静回家。关上门,世界仿佛暂时被隔绝开了。我坐在床边,没有开灯,只有窗外路灯一点模糊的光晕透进来。我只是安静地感受着身体的感觉:肩膀很沉,像是压着什么重物;胃里有点揪着,像塞了一块湿透了的抹布;额头那里紧绷绷的。我没有试图赶走这些不舒服的感觉,反而像观察一个认识很久但又不完全了解的老朋友那样,尝试着去认识它们:哦,肩膀这里连着几天都这样紧张;胃不舒服,大概中午胡乱塞的冷三明治在抗议;额头绷着大概是眉头皱太久了。
然后,我轻轻地、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:好吧,我承认这会儿是挺难受的,心里确实被一种心情低落,烦躁又很压抑的感觉塞满了。说出来那一刻,并没有奇迹发生,但奇妙的是,身体里那种横冲直撞的憋闷感,似乎稍微松动了一点点,像是拧得过紧的瓶盖,被轻轻旋开了那么一丝缝隙。
第二天:身体那个笨拙的信使
早上醒来,外面下着细雨,空气凉凉的。我放弃了挤地铁的念头,撑着伞出门,特意绕远了一点路。雨水打在伞面上,发出沙沙的轻响,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树的影子,模糊又安静地晃动。我走得很慢,刻意感受着脚底板踩在湿润路面上的那种触感:有时平滑,有时踩着凸起的小石子或湿漉漉的落叶。
路过那个总是卖热乎乎烤红薯的街角小店,今天居然开门了。我买了一个,小心地剥开有些烫的外皮,那股温热甜香的气息一下子扑鼻而来。我把烤红薯捧在手里,一股暖流透过薄薄的牛皮纸袋传到掌心,再慢慢蔓延到小臂。我就站在窄窄的屋檐下,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滚烫的红薯,一边静静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下来,形成一串小小的水帘。红薯的甜香混合着下雨时泥土的清新气息,意外地让人平静。那一刻,胃里那股拧巴的感觉,好像被这暖融融的食物悄悄熨平了一点儿。
第三天:那些无处安放的小野兽
办公室里依然一片忙乱,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响着,电话铃声此起彼伏。午休时,我躲进了空无一人的小会议室。阳光费力地穿过不算干净的窗户,在桌面投下模糊的光斑。撕下几张废纸,我把它们摞在一起,没有任何特别的图案,就只是杂乱无章地撕扯,听着纸张发出嘶啦嘶啦的破裂声。纸屑在桌面堆成了一个小小的、蓬松的山包。撕完之后,我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按压它们,感受着那堆纸屑在指腹下被压实又微微弹起的触感。心里那团乱糟糟、似乎随时想要冲出来咬人的无名火,仿佛真的跟着这些纸片被撕开、揉碎、压平了。原来情绪真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,它可以被听到,也可以被触碰到。
第四天:笨办法有时最管用
又是地铁,拥挤不堪。车厢里没有座位,每个人都在狭小的空间里忍耐着,空气沉闷又憋屈。我又开始感到那种熟悉的、快要爆炸的窒息感从胸口往上涌。试图深呼吸,但浑浊的空气让人更加烦躁。这次我没硬扛,视线茫然投向车厢贴着的站点线路图。
干脆默默数起来:下一站是红星路口,接着是和平广场,然后长宁公园……就这样,在心里默念一个个站名,像在背诵一段枯燥却熟悉的经文。没有刻意去理解意思,只是机械地让那些站点的名字一个一个在脑海中流过。渐渐地,注意力竟然真的被这简单重复的动作拽走了那么一小会儿。数到了第十二站,我恍然发现,刚才那阵强烈的心悸和憋闷感,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潮了。原来对付那些乱窜的思绪,有时最笨的法子反而最好用,把注意力牢牢钉在某个单调的点上,哪怕只是一张地铁图上的站名。
第五天:被一盏灯短暂收留
加班到很晚,走出写字楼时,街道已空寂无人,只有路灯的光晕在空旷的街面投下圆圈。一阵巨大的疲惫和孤单感无声袭来,沉重地压在肩膀上。胃里空空荡荡,却毫无食欲。漫无目的地走着,不知不觉停在了那家24小时便利店的玻璃门前。里面亮着柔和的白光,像黑暗森林里一个温暖的小驿站。
推门进去,自动感应门发出轻微的声响,柜台后面年轻的店员抬起头,脸上带着一点职业性的困倦。我买了一瓶温热的小罐装奶茶,在靠窗的高脚凳上坐下。隔着玻璃,望着外面沉睡的街道。店里很安静,只有冰柜低沉的运行声。一口温热的奶茶滑下去,不算多美味,但那温度顺着食道蔓延开来,奇迹般地让我紧缩的胃松弛了一点点。有人在不远处走动,头顶的灯光散发着恒定的暖意,虽然彼此陌生,但这小小的空间暂时接纳了我所有的低落和沉默。
第六天:给坏念头一点地方
深夜,那些翻来覆去缠绕不休的念头又来了:白天某件没处理好的小事被无限放大,未来似乎笼罩着无法驱散的沉重迷雾。烦躁像无数小蚂蚁在身体里爬行。这次我没有像过去那样在床上辗转反侧,徒劳地与它们搏斗。我干脆坐起来,摸黑在床头柜上找到一个小本子和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(笔芯断断续续地划着纸面)。就在那微弱光线勉强能辨字的方向,我把脑子里横冲直撞的话写下来:“为什么总是做不好……”、“会不会一直这样糟下去……”、“真烦,一切都烦透了……”。
字迹歪歪扭扭,语句也颠三倒四,完全是内心混乱的直接倾倒。写满了一页,笔停下,再翻到新的一页,继续写。写到最后,手指发酸,脑袋里那些尖锐嘈杂、不断盘旋的声音,奇怪地减弱了下去。那些坏念头像被暂时转移到了纸上,不再紧紧咬住我的思绪不放,终于给了我一点点喘息的空间。原来承认它们的聒噪混乱,并不意味着它们可以永远钳制住我。
第七天:开始接受阴天
第七天,早晨醒来,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依然不算明亮,天空阴沉的灰色未变。身体里那股沉重的下坠感依然存在,像宿醉残留的沉重感。但当我起身拉开窗帘,看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,心里却不再有前几天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窒息感。
我给自己煮了一杯红茶(茶叶是一盒打开很久的普通红茶包),然后捧着温热的杯子,坐到窗边那把旧椅子上。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,温热的感觉慢慢扩散开来。窗台上的绿色小盆栽叶子有点蔫蔫的垂着,却依然显出一点努力生长的生机。窗外,街道上车流缓慢移动着,行人撑着伞,在湿润的地面上投下匆匆的身影。
这一刻,混乱并未完全消散,低落的情绪依然像个不请自来的客人赖在那里。只是,我发现自己不那么害怕它了。烦躁和压抑像潮水,涨起时汹涌猛烈,但终会退去。如同窗外这连绵的阴雨天,终究不会永远笼罩天空。我知道它可能还会回来,或许很快,或许在下一次疲惫的累积之后。
生活不是与污秽疲惫对抗的战场。那些灰色的时刻,你我不必非得奔跑冲锋、高声呼喊。我们需要的,不过是在地铁拥挤的轰鸣里悄悄数过一站站站名,在黑夜里走进一家亮着灯的小店,在混乱中将那些纷扰的思绪写在纸上。承认有些路不得不独自穿越,有些雨不得不淋湿肩膀;也明白再沉重的天空,终会被日光穿透。
给被困住的自己一点笨拙的温柔,允许自己暂时无力奔跑。正是在这些细微的停顿里,我们悄然积聚着穿透阴霾的力量,一点一点,挪动双脚向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