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的光早就熄了。天花板上空调的出风口嗡嗡响。明明累得眼皮打架，身体却像一块被拧得太紧又硬邦邦的抹布，怎么也铺展不开。脑子里还在自动放映白天会议的场景，邮件里那句没说清楚的话，明天要交的报表……翻个身，床垫被压得吱呀一声，右边肩膀那块骨头缝里，传来一阵清晰的、酸涩的提醒，它一直这么僵着，仿佛焊死在那里很久了。
真是的，这副身体，究竟多久没有被好好地、真正地倾听过了？或者说，一直是被当作工具在使用，像一台过载的电脑，被榨取着最后一点算力。
身体扫描冥想。这个词儿，好像听说过？大概是让你像检查汽车零件似的，从头到脚“看”一遍自己？听起来有点玄乎，但又莫名地像在荒漠里看到一处水源的标记，有种干渴的人想不顾一切扑过去的冲动。这感觉，大概是被生活这根无形的鞭子抽打太久，连身体发出的警报都被习惯性屏蔽掉了。那种无处安放的疲惫感，像是沉在深水里的石头。
试试吧。总比盯着天花板数羊强，那些羊最后都变成了老板发火的模糊影像，毫无用处。
首先，是被要求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。平躺着最好。枕头调整了几下，脖子底下终于不再空落落硌得慌了。双腿稍微分开一点，脚尖自然地向外歪倒，手嘛，就摊开放在身体两侧吧，掌心朝上还是朝下？好像有个说法是朝上更能“接收”能量？管他呢，怎么舒服怎么放。闭上眼睛。房间里只剩下空调运行的低鸣，还有自己开始变得有点醒目的呼吸声。吸气…呼气…吸气…呼气…尝试着让呼吸慢一点，再慢一点。感觉胸脯那块地方，随着气息的进出，在微微地起伏。好像沉下去了一点点。
然后，指令来了：把注意力，轻轻地、慢慢地，放在头顶最中心的位置。头顶？这地方有啥感觉？努力地去感觉…头皮？发根？嗯，有点麻木，可能是洗发水残留带来的微微紧绷？或者是白天戴帽子压的？不去分析它，只是知道，哦，这块地方，此刻是存在的。想象有一束极其温和的光，或者一股温暖的水流，从头顶正上方缓缓地浇下来。热量被感知到了，非常细微，像冬日里晒到一线稀薄的阳光。头顶的麻木感似乎有那么一丝丝融化。
非常非常慢地，让这点觉察，或者那束光、那股暖流，开始向下移动。额头。眉头。眼睛。很奇怪，当注意力真的停在眉毛中间那里时，一股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力量，在那里拧着，好像一直在用力皱着眉。试着让它松开…松开…感觉那片区域的皮肤，像褶皱的纸张被轻轻抚平了一点。眼睛呢？眼皮底下，眼球感觉到轻微的压力，白天盯着屏幕太久，那种干涩感还在。只是去知道它存在，没有立刻想去滴滴眼药水的冲动。暖流继续往下滑。
脸颊。耳朵。嘴角。平时根本不会特意去感觉这些地方。耳朵里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更清晰了。嘴角…嗯？怎么感觉也绷着？试着让两边嘴角的肌肉，极其轻微地向上提一提，不是微笑的动作，仅仅是放松下拉的力量。脸颊的皮肤好像也舒展开了。下巴。喉咙。下巴的感觉也很紧绷，牙齿是不是也无意识地咬着？让它们分开一点点，舌尖轻轻抵在上颚。喉咙深处，仿佛有一小块硬硬的东西梗着，大概就是所谓的“咽不下那口气”的实体化残留吧。暖流经过的地方，那一点点的坚硬，好像被冲刷得松动了一点点，只是非常非常细微的变化。
注意力继续向下，像蜗牛爬行一样慢。脖子后侧。肩膀。天哪！注意力一碰到肩膀，尤其是右肩，那里简直就是块顽石！又硬！又沉！酸胀感像强烈的信号弹一样炸开。白天拎包？背包？敲键盘？开车？无数个画面瞬间涌上来，所有的压力仿佛都被堆积在了这里。它像是承载了太多超出负荷的东西。暖流覆盖上去，不是立刻让它变软，更像是开始告诉它：“我知道你在这里，我知道你很难受。”
试着让右边肩膀向床垫的方向沉一点点，哪怕只有一毫米。感觉那里的僵硬似乎…泄掉了一丝丝极其微弱的气。左肩稍微好点，但也绝不轻松。
这真是个体力活。感觉比做一套广播体操还累人。脑子里的念头像一群没头苍蝇，嗡嗡嗡到处乱撞。刚才是不是想起冰箱里牛奶快过期了？老板邮件里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？完全跑偏了。不行，得拽回来。回来…回到呼吸…回到…胸腔。暖流缓慢地浸润胸口这片区域。吸气时，感觉到肋骨像风箱一样轻微扩张。呼气时，又缓缓塌陷下去。心口的位置，有点奇怪，不是疼，是一种…空落落的紧？或者说是闷？情感上的淤堵似乎更习惯于沉淀在这个位置。暖流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好像被拉长了一会儿，没有试图疏通什么，只是温和地包裹着这片区域的感受。心跳的节奏，在胸腔深处，隔着皮肉和骨头，沉稳地传来。
背部。脊柱。当注意力顺着脊柱一路向下移动时，感觉整个身体被床垫承托的地方变得格外清晰。脊柱的生理弯曲贴着床单，脖子那里的空隙好像有点大？腰那里呢？是不是悬空了？试着调整一下姿势，让腰部更贴合床面。后背的肌肉，尤其是肩胛骨中间那块，也紧张得很。想象暖流从脊柱的缝隙里渗透下去，流淌到与床接触的整个背面区域。身体被床稳稳托住的感觉，变得前所未有地实在。空调吹出的冷气拂过手臂，汗毛都立起来了，隔壁邻居家的电视声隐隐约约传来，放的是个吵闹的综艺节目。
然后是小腹。肚脐周围。这里的感觉很模糊。向内探寻，除了呼吸带来的起伏，似乎没别的特别明显的张力。也许白天的焦虑在这里积累得少些？或者是我感觉迟钝？只是知道这里也属于身体的一部分，安静地存在着。腹股沟。大腿前侧。大腿内侧。外侧。膝盖。膝盖的感觉很奇妙，没有疼痛，但能清晰地“感觉”到它的结构，骨头、韧带、软骨？暖流包裹着它。小腿肚子。小腿肚子有点发紧，大概是因为白天站得久？脚踝。脚跟。脚弓。脚趾头…
脚趾头！注意力终于艰难地抵达了目的地。试着去逐个感觉它们。大脚趾…二脚趾…诶，右边小脚趾蜷缩着，被袜子或者鞋子束缚久了的感觉还在。让它们也试着在想象中的暖流里舒展一下。脚掌踩在床单上的触感，布的纹理，温度。真不容易啊，像完成了一场漫长的、无声的探险。
整个过程结束了吗？好像没有。最后一步，是被引导着，尝试用此刻扩展了的、稍微清晰了一点的觉察，去感受全身作为一个整体。从头到脚，整个轮廓。呼吸在全身流动的感觉。身体不再是一堆零散的、僵硬甚至疼痛的零件，它暂时性地被重新“组装”成一个彼此相连的存在。肩膀上那块顽石还在，但似乎不那么孤立无援了；心口那片闷堵还在，但好像被接纳了；脚趾头也终于被记了起来…
真的很奇妙。没有睡着，但好像比睡着更深地休息了一会儿。那种沉甸甸的、快要散架的感觉，被卸掉了一点点重量。身体内部那种无休止的、背景噪音般的紧张警报声，似乎被调低了一个音量档位。心里的烦躁，像沸水锅被掀开盖子后暂时不再剧烈翻滚，虽然问题本身肯定还在那儿没解决。但至少，那一刻，我和这副日夜奔波、常常被我忽略甚至苛待的身体，达成了某种短暂的、沉默的和解。它被看见了，被允许存在了。
空调还在响，发出稳定持续的催眠声。身体沉在床垫里，像一艘终于靠岸的小船。刚才那种硬邦邦的抹布感，似乎浸润了一丝暖意，变得稍微柔软、舒展了一点。虽然肩膀还酸，心里某个角落还悬着事，但这一刻，空间是不同的了。身体扫描，听起来像在检查机器，但它给的，是片刻的休战协议。是让你在这无止尽的消耗战里，暂时放下武器，听一听体内那些细微的潮汐声，原来在你的深处，还有未被榨干的宁静。
你或许从未察觉，麻木的身体深处，始终有片未被驯服的宁静。当每个细微的感知被重新点亮，深藏的疲惫才会涌出松弛的暗流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