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经有个同事,我们都叫他老王。
老王是个「好人」,也是个让人「害怕」的人。
你交给他一份报告,他会帮你把里面的标点符号、字体字号,甚至页边距都调成最标准的样子。
项目组开会,他会提前半小时到会议室,把投影仪、电脑、每个人的座位牌都弄得一丝不苟。
他做的PPT,每一页的排版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,无可挑剔。
听起来,是不是个神仙同事?
可你跟他合作,会疯掉。

你写的文案,他会因为你用了一个他觉得不够精确的词,跟你掰扯一个下午。
你做设计图,他会因为你一个元素的摆放偏离了黄金分割0.1毫米,让你返工十几次。
他出去旅游,做的行程单能精确到分钟,每天去哪个景点、走哪条路、在哪家餐厅吃饭,都提前规划好。一旦有任何意外,比如堵车,或者那家餐厅没开门,他就会变得肉眼可见的暴躁和焦虑。
他几乎没什么朋友,因为没人受得了他的规矩。
他也从来不休假,因为他觉得只有工作才能体现价值。
他对自己也特别狠,对自己抠门到令人发指。一件外套穿了好几年,午饭永远是公司食堂最便宜的套餐。他不是没钱,他就是觉得钱应该花在刀刃上,至于什么是刀刃,他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那时候,我们都觉得老王就是个极端的细节控、工作狂、完美主义者。
直到很多年后,我学了点心理学,才猛然惊醒。
老王的那种状态,可能早就超出了性格的范畴。
他很可能,是一种比强迫症更隐蔽、更深入骨髓的东西:强迫型人格障碍。
这俩听起来像兄弟,可完全是两码事。
强迫症(OCD)的人,是知道自己脑子里的那些想法和行为是不合理的,他们很痛苦,想摆脱,但摆脱不了。他们是「被迫」的。
而强迫型人格障碍(OCPD)的人,不觉得自己有问题。
他会发自内心地认为:「我这样做,才是对的。世界就应该按照这个规则来运转。你们这些随随便便、马马虎虎的人,才有问题。」
他们是「主动」的,是自己那套完美规则的忠实信徒和坚定捍卫者。
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。他活在一个自己建造的、规则严苛的透明监狱里,并且认为这就是全世界。
强迫型人格障碍的特点、症状和致病因素,这个话题太大了,我没法像教科书那样一条条列出来,那太无聊了。我就聊聊我理解的,那种「感觉」。
第一个感觉,是「失控恐惧」。
他们做所有事情,制定所有规则,追求所有细节,核心驱动力只有一个:害怕失控。
不确定性,对他们来说,是比死亡还可怕的东西。
明天会发生什么?万一出错了怎么办?万一有意外怎么办?
为了对抗这种恐惧,他们必须把生活中的每一个变量,都变成常量。
所以,他要制定详尽的计划,要控制每一个细节,要让所有事情都处于可预知的状态。
你约他吃饭,临时换个地方,对他来说,就是一种失控。他会不舒服。
工作流程里出现一个他没想到的环节,对他来说,就是一种威胁。他会很焦虑。
他不是在享受掌控感,他是在用掌控感,来对抗内心那只叫做失控的巨兽。
第二个感觉,是「非黑即白」。
在他们的世界里,没有灰色地带。
事情,要么是「对的」,要么是「错的」。
人,要么是「好的」,要么是「坏的」。
工作,要么是「完美的」,要么是「垃圾」。
你一份报告做到99分,在他眼里,因为那1分的瑕疵,就等于0分。
这种思维方式,会让他们变得特别固执,听不进别人的意见。因为别人的意见,只要跟他的「标准答案」不符,那就是「错的」。
他们也特别喜欢道德审判。对别人的行为,对自己看不惯的事情,会有一种强烈的批判欲。
因为他们的尺子,是唯一的标准。
第三个感觉,是「情感隔离」。
你跟老王这样的人相处,会觉得他很「冷」。
他好像没什么情绪,不会大喜,也不会大悲。他所有的精力,都用来思考「怎么把事情做对」,而不是感受「我此刻的心情怎么样」。
他们会压抑自己的情感,觉得情绪是不理性的、会影响判断的、是弱点。
他们也很难共情别人。你跟他说你很难过,他可能会分析你难过的原因,然后给你提供一二三条解决方案。他无法理解,你可能只是需要一个拥抱。
因为情感这个东西,本身就是不确定的、不可控的。这触碰到了他们最深的恐惧。
所以,他们宁愿活在一个由逻辑、规则和任务组成的世界里,那里更安全。
至于为什么会这样?
遗传肯定有一部分原因。
但更多的,可能还是跟童年有关。
想象一个孩子,他生活在一个要求特别严格的家庭里。
父母总是对他说:
你必须考第一名。
你必须把房间收拾干净。
你不应该哭,要坚强。
只有当他做得完美的时候,才能得到父母的爱和认可。
一旦他犯了错,或者表现出一点点不完美,就会受到惩罚或者冷落。
久而久之,这个孩子就会形成一个根深蒂固的信念:「我只有做得完美,才是有价值的,才是安全的,才是值得被爱的。」
他把父母那套严苛的、非黑即白的规则,内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。
长大后,他就不再需要父母来评判他了。他自己心里,就住着一个严厉的「内在父母」,时时刻刻监督着自己、鞭策着自己。
他追求完美,不是为了超越谁,是为了获得内心深处那个小孩,最渴望的安全感和价值感。
他不敢放松,不敢休息,不敢享受。因为一旦停下来,那个「你不够好」的声音就会冒出来,将他吞噬。
所以,你再看老王这样的人。
他不是天生就喜欢工作,不是天生就刻薄。
他只是一个,用尽全身力气,去扮演一个「完美大人」的小孩。
他把自己活成了一把尺子,每天都在兢兢业业地测量着这个世界,也测量着他自己。
他很累。
只是他自己,可能都不知道。
